孟愔

白蛇

我被一个顶级富二代疯狂地追求,一直追到了我未婚夫的葬礼上。

众目睽睽之下他单膝跪地,请我成为他的伴侣。

摆放着棺椁的灵堂里,此时唯他衣着鲜艳,抱着火红玫瑰,活像一只求爱的雄孔雀。

*bg / 非常规设定



我和阮云川的初遇,是在西湖的断桥。

——传说中许仙和白娘子的邂逅之地。

我做水位勘测工作时,他的游船不由分说冲破围网,撞坏了我的仪器。

船里走出来几个漂亮女孩,然后才是他。

“多少钱,我赔双倍。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眯着眼挑着眉,没有半分的所谓,一手蛮横的扣出我胸前口袋里的工作牌,大声念出我就职的研究所名字。

念完,阮云川笑出了声:“还是个女博士。”

他动作并不温柔,纤长的小指甚至有意无意蹭过我的胸。

我不由自主红了脸。

阮云川见状更乐了,他摘下腕部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表,塞进我胸前的口袋,凑到我耳边,暧昧地呵着气:“钟老师,我对你挺感兴趣,晚上来找我吧,我在……”

他报了个地名,是杭城顶级的酒店,三个八做门牌号的房间。


很不可思议,对么?

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,我也觉得不可思议,觉得世上为什么有人可以无耻得这么昭然若揭。

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,这样的阮云川才是情理之中。

——恣睢、幸运,却也十分可怜。

毫无疑问,我当然不会去。

阮云川却并未收手。

他往研究所送花,不是每天一束,而是每小时一束。

领导找我谈话:“小钟,我怎么记得,你就要结婚了啊,和一个地质学家。他是被派去尼泊尔一年了吧,虽说人不在身边,可你也不能……”

他的神色掺杂着困惑、鄙夷、叹息,甚至是看热闹的兴奋。

如此几日之后,阮云川直接开着豪车堵在研究所门口。

我正准备把他十分钟前送的最新一束花丢进垃圾桶,被他一口叫住。

“钟老师,不喜欢么?”他饶有趣味地盯着我,“先别急着扔啊,你看仔细了没有,也许花里藏着什么惊喜呢?”

我低头,这才注意到,这束花竟在蠕动。

对,就是这个词,蠕动,它扭扭捏捏,窸窸窣窣。

我剥开一看,一个小玩意窜出白白的脑袋,吐出猩红的信子。

——那是一条蛇。

我极其狼狈地跌坐在地上,惊叫着丢开那一束盛放的鲜花。惊恐凝成我额前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儿,没完地顺着脸颊往下滚落。

而那条白蛇,灵巧的身型闪电般游走,很快从花束中腾挪出来,在我脚边蜿蜒开。

我又大叫着把脚缩回来,不住地往后缩。

——我在被把玩,被一个小东西。

“这就怕了?”阮云川,他在笑,他兴奋极了,眼中满溢出得逞后的欣喜若狂,仿佛这是他人生的全部乐趣,“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子,一次次对我置之不理。”

说着,他走到我身边,居高临下睥睨着我,手中拧着一个小小的笼子。

他轻巧而熟练地捉住那小蛇的腰身,迅速丢进笼子里。

“行了别怕了。”他说,“你看,我已经把它镇在了雷峰塔下。”

他是打小生在美国顶级富豪人家的小孩,一辈子从没有对想得到的东西望尘莫及过。

如今,他也想把我镇在他的五指山中。

阮云川盖上盖,把笼子递过来:“钟老师,笑纳吧,这也是我送你的礼物,纪念我们断桥上的相识。”

我惊魂未定,颤着嗓子问:“这蛇有毒么?”

“当然有了。”他认真的点头,“要是咬上一口,你活不过今晚。”

我无言以对。

“不信么?”阮云川却觉得我是在和他较劲,他倔劲儿起来了,扒拉开旁边的土堆,从泥潭中挖出一只蚯蚓,丢进那个小笼子。

两只无足动物立刻交缠在一起,不出半分钟,那蚯蚓便僵死笼中。

“看,没骗你。”阮云川扬着手中的死物,恶劣地笑了,却笑得莫名纯真。

“疯子!”我从地上爬起来,逃似的往远处奔走。

“钟老师。”他不死心地在我身后喊,“我说我对你感兴趣,你就逃不掉。”


我其实不太想赘述之后阮云川“追求“我的手段,总之一点都不美好不温存。

仿佛一场接着一场连贯无休止的噩梦,恐怖而癫狂,叫我永远也醒不来。

他不知从哪儿得知我周末要去古生物博物馆做讲解员,就恬不知耻地追去,跟在一群小朋友的屁股后面听我讲解。

阮云川是个很渊博的人,学识比起一位博士也过之而无不及。

我以往不知道,就那幅纨绔的皮囊,也怎们看都看不出。

很快,他取代了我,声情并茂地和小朋友们介绍着古生代最大的一次生物灭绝,又在孩子们泫然欲泣前安慰不要害怕,三叠纪也重新孕育出了生姿曼妙的六放珊瑚。

我站在大大的恐龙骨架下听他说,阮云川却突然回过头凑上来,贴着我的脸,趁我毫无防备咔嚓自拍了一张,与六千万年前的霸王龙化石一起。

我别扭地侧过脸去,不耐烦的问他:“你干嘛?”

“钟老师,就算人类灭绝了,我们至少也有张合照。几千万年后的新生命,也许能挖出我们的合照化石。”

我盯着他看,那双玩世不恭的眸子里竟然满是认真。

他投之以桃,我报之以白眼:“谁要和你成为化石。”

他真的很奇怪,时而像高高在上的统治者,时而像不谙世事的孩子。

散场后,阮云川依旧粘着我。

没了涌动的人潮,他将我按在展馆的玻璃橱窗上,目光灼灼地问我:“钟老师,你是个科学家,我不信,你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情。”

我躲开他的目光:“什么事情?”

“九月三日,”他甚至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,一字一顿,“会发生的事情。”

“什么九月三日?”

“好吧,钟老师,”与我对视半晌,他见我无动于衷,干脆主动岔开话题,“或者,我想请教你,根据你的知识和研究,世上有诺亚方舟么?”

“恐龙不是灵长类动物,不会制作诺亚方舟。”

“那人类呢,人类会么?”

我不置可否。

阮云川转而贴上我的耳朵,蛊惑道:“钟老师,我觉得,你会成为我的诺亚方舟。”

我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土味情话,像是脏了耳朵一般狠狠挖了两下。

我不屑地冷笑着:“阮先生,那也请教您,您睡过多少个女人?”

他认真地扳起指头数:“十几个?或者几十个?我记不清了,这又不重要。”

看来,他有太多条诺亚方舟了,得是一条怎样的八爪章鱼,才能一脚踩住一只啊。

“阮先生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魅力能入你的眼。”我双臂抱在胸前,再一次宣告了我的态度,“但是,我就要结婚了,两个月后。所以,别再做这些无用功,让人难堪了,好么?”

“你不知道么?那我告诉你。”他说,“我真的很好奇,你知道自己死期将至,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活着啊。”


本来,我的确两个月后就要结婚。

和尹延,我的未婚夫。

他是地质研究所的青年才俊,书香门第出生的谦谦君子。等他这个月从尼泊尔回来,我们就要飞布鲁塞尔拍结婚照。

我左等右等,终于,在这个月将尽之际,等到了他的尸体。

——尹延死了,死于一次科考任务中,死于雪山上的恶劣天气。

我大哭大闹,无法接受,质问着那群劝我节哀的人:“说好了是八号上山,为什么推迟到了十三号?明明气象台也播报了,十三号可能会有风雪,他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上山,就不会死。”

没人应我,只有德高望重的某个老科研人员拍了拍我的肩:“小钟,大局为重。”

什么是大局,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懂过。

我去尹延家里收拾他的遗物,科研人员的屋子大差不差。

他的桌面整洁,上面都是些无关痛痒,不涉机密的文件资料,瞧上去在我之前,就有人来搜整过一波。

墙上贴着一张日历,上面画了也只画了一个圈。

——被圈住的日子,是九月三日。


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在尹延的葬礼上。

——阮云川出现了,作为一个不速之客。

哀鸣的悲乐中,我一席黑衣,头戴白花,对着黑白照片中溘然长辞的未婚夫几近晕厥。

阮云川却执意要让一切变得更糟,他旁若无人地闯入,用玫瑰花的艳丽掩盖了小雏菊的怅然。

他单膝跪地,和我说:“钟老师,如今看来,你不用嫁人了啊。”

他勾起一弯笑意,真诚得刺眼。

那个时候,他已经对我使出了各种招式。

我脑子像是烧了起来,抢过他手中的玫瑰,一下一下猛烈地捶打在他头上,不管什么他的权势,他的地位。

鲜红的花瓣碎了满地,一根花刺划破他的脸颊,在他好看的脸蛋上留下一个口子。

酝酿了几秒后,本该无暇的肌肤涌动出血液,一滴一滴地滚落。

“你是人么阮云川!”我大声地骂着他,歇斯底里,毫无平日里作为科研人员的冷静,“你是人么,他死了你知道么!尹延死了,这是他的葬礼,是他的葬礼!”

“很重要么?钟淼,你知道的。”他死死盯着我,一字一顿,“就算他没有死于雪山,过不了多久,他一样会死。不只是他,还有你,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人。”

他一语既出,四座哗然。

“你滚,阮云川……现在就滚……”我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往外推搡。

他岿然不动:“而在那一天之前,我要得到一切我感兴趣的东西。”

原来,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感兴趣的东西。

“为此,我不惜一切代价,我有的是筹码。”

撂下这句话,他自己起身,舔舐了一口唇角的鲜血,狞笑着离开。


六月十三日,距离九月三号还有八十二天。

天空的东南方向,开始出现一个若有似无的巨大影子。

世界各地,举目皆可见。

新闻和各类主流、非主流媒体纷纷报导解说着这件事情,最后的公开结论都是难得但正常的天文奇观,并不重要。

我也在看,坐在西湖边。

曾经和尹延一起待过的石椅,如今只有我一个人。

直到暮色渐沉,一切都看不真切,我才独自离去,去西湖边的小酒馆喝到神志不清。

旁边几个打扮朋克的年轻人聊着天上的巨大阴影,有人说是军事实验的秘密武器,有人说是外星人的入侵飞碟。他们眉飞色舞,口若悬河,激情而兴奋,为了这未知的危险而血脉贲张。

我嫌他们吵,就拿着酒瓶回到西湖边喝。

我摇摇晃晃,踉踉跄跄,眼瞅着脚下一滑,险些掉进湖中,一只手却在此时拉住我。

“你想死么?”

我抬眼看去,是阮云川。

我红着脸皱着眉,质疑道:“你跟踪我?”

“跟踪你怎么了。”他一如既往,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,“钟老师,你记得我说的么?”

阮云川贴上我的耳朵,一字一顿:“我想得到你,就会不惜代价,不择手段。”

是的,他也这样做了。

使了那么多的解数对我展开“追求”,这一回,他要用的是绑架,是侵犯自由。

他不由分说扛起软绵绵的我,塞进他豪车的后备箱,真的,就是后备箱。

我扑腾着,尖叫着,那后备箱却牢靠且安静,一切无济于事。

二十多分钟后,车停下来,他又如法炮制,将我弄回他的屋子。

“你这是囚禁,是犯法!”玄关处,我冲阮云川大吼,醉酒的身子却难堪地摊在地上,宛如一滩烂泥。

“犯法?”他笑了,抓着我的头发让我扬起脑袋看他,“钟老师,你在和我说法律么?你拿什么和我说法律,你和我都知道,八十二天后,一切都将消亡,法律也好,你也好,都只是一把灰。只有我,能作为极少数之一幸存下去。”

一把灰。

他的三个字,像是瞬间清醒了我。

阮云川再添一把火:“不是么,钟老师?你自知逃不过灭亡,而你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服务我。”

我愣了两秒,蓦的抬手,一巴掌抽在了毫无防备的阮云川脸上。

他脸歪到一边,仍在阴仄仄地笑着。


我很想反驳阮云川,但我无能为力。

我们都讳莫如深,却也心知肚明。

——九月三日,一颗小行星将击穿地球。

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可以幸免于难,离开这颗星球的,寻找下一个应许之地。比如阮云川,一个顶级门楣出生的权贵。

而我,燃烧到尽头的生命,也不过是为了他们服务,或者美其名曰,为了文明的传承。

我真是恨啊,恨绝了阮云川,想尽方法撕掉我的底裤,露出我的低贱和徒劳。

“钟老师,我觉得你需要清醒。”说罢,阮云川揪住我的衣领,将我一路拖拽进他家华贵的浴池。

他试了试水温,然后开到最大,将我脑袋摁进浴池,死命地冲洗。

温水倒灌进我的呼吸,呛得我咳嗽连连,直到面红耳赤,阮云川才终于舍得暂停。

“现在清醒了么?”他扬起我的脸蛋,讥讽道,“还想寻死么?”

“谁要寻死……”我咳了半天,终于平顺了呼吸,擦了把脸上的水,不怕死地反唇相讥,“阮云川,你才应该寻死。你这样的人,根本连活着的意义都找不到,只能通过不断占有新的女人和资源,来获取你可悲的快感。”

我和阮云川都是聪明人,以至于我们都太容易挑拣到对方地软肋,然后扎得对方急了眼。

阮云川恼了,他真的恼了。

他将我整个人丢进漫着水的浴缸,骑坐上来,将我脑袋死死往下按,让水漫过我的脸,不剩一丝呼吸的空间。

眼瞅着我几近窒息,他仍旧不松手,却突然吻下来,用牙齿撬开我的双唇。

我张开嘴,那是我仅能攫取到的空气。

半晌,他松开我,直起肩背:“明白了么,钟淼?不要妄图惹恼我,我真的可以决定你的生死,也真的可以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。”

“阮云川。”我扯住他的袖子,颓丧地任凭自己软在浴缸里,“你有烟么,给我支烟吧……”


我太生涩了,也太潮湿。

以至于过了十多分钟,我才终于用火机点起一支烟,然后送到嘴里,第一口就呛得面红耳赤。

“你会不会啊?”阮云川在一旁讥笑着。

“不会。”我诚实地摇头,“从没抽过,第一次,想试试。”

“为什么试这个?”

“地球都要毁灭了,还怕吸烟有害么?”我抬起头。

地球要毁灭了,这是我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来。

过去长达三年的时间里,我和尹延都保持着同样的默契,对此绝口不提,自我麻痹,就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苟活得尽可能久。

可如今,尹延都死了,而阮云川,他直来直去,戳穿一切。

“我教你。”阮云川截过我手中的半只,送到自己嘴里,吞云吐雾得也不怎么样,他尬然地挠挠头,“其实我也很少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吸烟有害。”

我不自觉地笑出了声,多讽刺,就连保护身体,都成了幸存者的特权。

“水冷了。”我打个哆嗦,趴在浴缸边,“拉我出去吧,我换身衣服。不要感冒了,耽误最后的好时光。”

我一只手假装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夹着烟蒂,却“一个不稳”,放任它掉落在阮云川的脚上。

火星按灭在他的脚背,阮云川疼得龇牙咧嘴,我痛快哈哈大笑。


冲了个热水澡,我换上了阮云川松松垮垮的睡衣,缩在他客厅的沙发里。

“留下来,可以么?”阮云川背对我倒着水,这是他第一次用商量的语气和我说话,他长进了。

我随意地换着电视里的频道:“你想要我?”

他不置可否。

“我不想。”

阮云川应道:“听你的。”

电视最终停在国外某个转播的新闻台,电视里是一位华裔的老教授,说着天空中巨大阴影的来源与无害,娓娓道来,头头是道。

下面有记者问:“那有可能是一颗即将撞击地球的小行星么?”

“绝无可能。”老教授回答。

“放屁!”我啐道。

阮云川挨着我坐下:“你对他尊重一点。”他沉着脸说,“那是我爷爷。”

“原来是一条龙啊,欺骗群众、积累资本、逃之夭夭,你们家的业务,可真多真连贯。”我习惯地讥讽。

阮云川把水递给我,威胁道:“钟老师,说话注意些,我如果想要你的清白你的身体,哪怕你的命,现在就可以。”

“我也可以。”我露出獠牙,“大不了咬穿你的颈动脉,同归于尽。”

阮云川噤声了。
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说着说着我迷迷糊糊搭上眼睛,我依稀记得阮云川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。

那时的他宛如一个信徒,无比虔诚地乞求着我的答案:“钟老师,你是为了什么在活着?明明知道很快是毁灭,是死亡,生存的意义是什么?”

“阮先生,你是天之骄子,你无法明白这个道理。”我也许是太困了,想他闭嘴,不然我可能都懒得同他说这些废话,“——索取是没有意义的,拥有也没有意义,只有付出才有意义。”


翌日,我起早去研究所上班。

阮云川本该享受着睡眠和地球上的阳光,但他被我弄醒,揉着眼睛问:“我送你?”

“不必了,被人看见也不好。”我记仇,真烦,其实谁也不想人生的倒数还念着那些愤恨,但我很难忘,“毕竟,阮先生在我未婚夫的葬礼上表演得很是‘惊艳’。”

“那,我之前送你的礼,你拿着吧。”他说着递过来那装着白蛇的小盒,他竟然还留着,“等到飓风、海啸、火山轮巡发生的那一天,你若是怕了,就放出它咬死你,省得面对行星砸上来的恐惧和灼烧的痛苦。”

“滚你娘的,自己留着吧。”我随手抄了个摆设砸他的脸,被他灵巧地躲过去。

也许很贵吧,可管它呢,再过八十二天,都灰飞烟灭,都一片焦土。

和我一样。


之后阮云川莫名地消停了好一阵子。

可能是那晚我太过无趣,也可能是我喝醉的模样着实难堪,终于令他消减了对我的兴趣。

我莫名的庆幸,也莫名的失落。

阮云川再和我联系的时候,天上的影子已经变得更大,颜色也更深。

他毫无征兆地打来电话,告诉我他在机场,一个小时后的航班,他要回旧金山。

“然后呢?”此时我穿着白大褂,站在实验室的仪器面前等实验结果,“死生不再相见?”

“也许吧。”他顿了顿,说,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钟老师,不和我好好道个别么?”阮云川不死心地扬高了音调。

“每次见到你,我都当作最后一次了,所以每次说再见,都在诀别。”我依旧十分冷漠。

“叮”,结果出来了,我抽出来,扫了一眼数据:“好了阮先生,我还有点事,我先……”

“钟淼,再让我说两句,就两句。”他急急地叫住我。

“好,一句了。还剩一句。”我数着。

“钟老师,没有多少日子了。如果觉察到什么不对劲,立刻,不要犹豫,躲到附近的防空洞,地址我已经整理好发给了你。”他絮絮叨叨,“身上常备食物和水……”

“你在说什么?”我只觉得可笑,不耐烦地打断他,“阮先生,你在教我怎么躲避一颗行星的撞击么?你是在和我开玩笑,还是在耀武扬威?告诉我被抛弃的人,就只能这样徒劳地东躲西藏,做可怜巴巴的无用功?”

“不是。”他难得地弱了气焰,“钟老师,总之,保护好自己。”

“好了我知道了。”我叠好手里的报告,“阮先生,你如果希望地球毁灭之后,你的生存质量高一些,最好,不要再打扰我工作。”


三天后,七月十六日,是个大晴天。

天空中的影子在那一日看得格外清晰,甚至在某些角度看得出是明显的圆形天体。

流言众议成林,物理改变已悄然发生,混乱的磁场影响着信号传输、诡谲的引力掀动起潮汐,世界局部已陷入了骚乱,一切往更糟糕的方向演进。

我又被派去做西湖水位勘测的工作,通过与之前的数据对比做一些估算。

阮云川,他说话不算话,说好了就此从我生命中退出,却又在我工作时不停地轰炸着我的手机。

我拉黑一个号他立刻就换下一个拨来,我很快烦了,正准备关机了事的时候,他放聪明改为一条简讯传过来。

“钟老师,不要关机。”他甚至精准预测了我的意图,“接电话,麻烦你,事关生死。”

第十二通,我终于将信将疑地接起来,一边盯着仪器上晃动的指针。

“你在哪?”他那边风声很大,仿佛在车里,在路上,在疾驰。

“你有事么?”我冷冷淡淡。

“钟淼,告诉我,你在哪?”他吩咐着,镇定而不容置喙。

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我冷淡地回应。

我甚至触景生情,想起我们的初见。

我咬着牙愤愤地想,如果没有见过他……

哦,如果没有见过他,也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
“钟淼……”他像是鼓起半辈子的勇气,死死咬着牙,“算我求你。”

多好笑啊,他竟会求人。

我不答话,他那边的风声也更大,阮云川再一次妥协:“好,你听我说,不管你在哪,先找到最近的空地,待在那里不要动,如果有任何反常,就抱住脑袋蹲下来。最多十五分钟后,就会……”

没有十五分钟了。

他话音刚落,我感觉地面明显晃动了一下。

他应该感同身受,于是在电话那头骂了一句英文,趁着信号中断前冲我吼道:“快说,你在哪!”

我知道此时的晃动意味着什么,于是不再矫情,匆匆报了个地名。

刺刺拉拉的一阵噪音后,电话被非人为的中断。

于此同时,我看到湖对岸的雷峰塔悠悠荡荡,摇摇欲坠。


大约十分钟后,本该身处旧金山的阮云川,竟然出现在我面前。

他在湖畔四散逃窜的人群中找到我,慌张而庆幸地摸了摸我灰头土脸的脑袋,左看右看,确定没有伤,就拉着我的手开始狂奔。

与此同时,地动山摇真正地开始了。

——我们心知肚明,这是一场地震,末日前的地震。

不知狂奔多久,阮云川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处地下车库,护住我的脑袋让我缩在角落。

“干嘛还要做这些无用功?”可我不领半分情,抬起头死死盯着他,冷静得丝毫不像天灾人祸前举足无措的样子。

“你为什么在这?”我像是故意挖苦,冷笑道,“可千万不要说,你是为了我,特意没上去旧金山的飞机。”

“上次的照片,拍糊了。”阮云川挂着玩世不恭地笑,说着就往我身边凑,一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拍立得,“钟老师,再拍一张吧。千万年后,被人挖出来,他们就会说这是一对恩爱的情侣,至死不渝。”

他话说得恶心,但我犹疑再三,还是在他的镜头面前咧开了嘴笑。

阮云川期待地看着照片一点一点吐出来,然后捧在掌心里,爱不释手。

“你是天之骄子,该滚回你安全的地方,而不是犯这样的险。”做完了他想做的蠢事,我赶快扭过身子,继续说着冷冰冰的话。

“我只是不想你有事。”

“不想我有事?”我不屑地冷笑,“好,你今天救了我,然后呢?这一回没事,那一个半月后呢?九月三日,我一样会死。那只是早晚的事,你根本犯不着。”

“如果,钟老师,我还有一张船票呢?”他看向我,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,一切都那么明显,“我能让你活下去。”

“即使有,也不是给我。你知道一张船票的价值,有的是比我该活下去的人。”

“我想你活下去。”阮云川目光炯炯。

我软绵绵地推开他:“阮先生,别拿我打趣了。”

“钟淼,我是认真的,我们还有四十九天,这个星球还有四十九天。”他摁住我的肩,一如既往,他脸上同时是孩童的纯真,和商人的狡黠,“别留遗憾。”

仅仅是别留遗憾么?我盯着他,一言不发,逼他把后面的话说完。

阮云川终于亮出这笔交易:“你陪我,剩下的日子。我就救你的命。”

“为什么是我?”

“你是我的诺亚方舟。”

可笑么?

也太可笑了吧。

跪坐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晃动,脑袋上有碎石开始往下,所有照明设备彻底熄灭。

我躲在阮云川一早准备好的简单防护装置中,越过这个话题,随口夸到:“你求生技能倒是很强。”

“当然。”他应道,却不是得意,而是悲凉,“打小就学这些,学如何生存,学地理、历史、科学,学如何索取到更多的资源。”

阮云川看见我喝了口他刚递来的水,笑道:“却从来没人教过我,索取没有意义,把水和食物分给别人,才有意义。”

我重复:“你是天之骄子。”

“天子骄子?那你想当天之骄子么,钟老师?”他苦苦地咧着嘴,“你想,从出生那一刻,就知道某一年的九月三日地球将要毁灭么?你想你的人生,除了等待毁灭,在那一天之前离开这颗星球,就找不到任何的意义么?”

我抬起头打量他,在黑暗中,看依稀的棱角。

我突然想起初遇时他游船里的美女,想起他的豪车名表,想起他的目中无人。

他声色犬马,纵情任性,却越是索取,就越是空虚。

我是圣母,我有罪,我竟在觉得他可怜。

阮云川言尽于此。

大约八小时后,一切慢慢归于平静,他搀扶着我离开地下停车场。

目之所及,一片废墟。

趁着夜色,我们看见,对岸的雷峰塔轰然坍塌。


至此,没有人再会相信,那巨大的阴影是善意而无害的。

杭州只是一个开始,之后,连续的地震和灾害爆发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。

早就有人精准地预知着这些,然后同步给那些可以继续繁衍的幸存者。

至于我们这样的普罗大众则无人问津,反正早晚,都是一把灰。只要我们安安稳稳,不闹事,不起哄,不扰乱他们的生路就好。

商店、学校、机构,纷纷停止运作,研究所去的人也越来越少。

我同办公室的教授是最先缺席的,那场地震,他活了下来,妻儿却双双去世,他挖得十指是血,最后挖到小儿子一动不动的小脚丫,于是一头撞死在那片废墟上。

慢慢的,不知从这么时候开始,我蓦然发现,整个部门还在报道的只剩下我和主任两个人。

“小钟,你明天也别来了。”终于有一天,他主动和我说。

我拿着最新的实验报告,不死心:“我还有更多的产出,可以帮助那些幸存者带走更多地球的信息。”

“不必了,小钟。”他苦苦地笑了,说出一句挖苦而真实的画,“他们其实没有你想象地那么需要你。”

也许自觉过于残忍,他添了一句:“趁着那一天之前,去做些你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
“主任,那您呢?您一早知道会有那一天,您是为了什么活着?”

“我和你不一样。”他看了看四周,确定只有我们两个人,“我有船票,我会活下去的。”

我愣了一下,然后也笑了。

笑着笑着前俯后仰,甚至跳了起来,甚至失态地拍打着桌子。笑着笑着我感觉满脸湿热,一摸,竟然是不可遏制的眼泪。


下班后,阮云川在研究所门口等我。

哦我忘了,他应该每时每刻能得到最新的情报,他甚至比我更早知道,今天,是这个研究所为幸存者运转的最后一天。

“走吧。”我顺从地坐到他的副驾驶。

“想去哪?”他问。

“去你家。”我认真地看向他,“还作数么,你那天说的?你还有一张船票,你能救我的命。”

阮云川笑了笑,加了一脚油门。

没有人秩序和维护,路已经很难开了,他冷不丁来了一句:“你知道这辆车多少钱么?”

我不答。

“很没有意义对吧,这个问题,就像这辆车一样没有意义。”阮云川自哂起来,“没有人会想带一辆车一套房子离开地球,而我过去的所有人生,都被这些东西填满了。”

我们所有的废话都在漫长的路途中说完了,以至于回到他的家中,我们相觑且一言不发。

我像是猛兽,忙不迭失地把他按倒,开始主动而生涩的亲吻。

“有不一样么?”中场,完全是好奇,我问了一句,“和你过去的那么多女人。”

阮云川认真地想了想:“其实没有。”

如我所料,我笑了笑,生涩地继续,却被他拦住。

“钟淼,别逼自己。”他说,“时日无多,不该用来做你不想做的事情。等到什么时候,你觉得这是你毁灭前要弥补的遗憾,我们再做。”


那天晚上,我和他一起趴在床上看那条小小的白蛇。

它吐着红信,全然不知末日的到来。

“你有什么遗憾么?”我问他。

阮云川想了半天,僵着脖子摇头:“没有,那你呢?”

“我也没有。”

我俩无语了好一会儿,我说:“本来这个月,我应该在布鲁塞尔拍完了结婚照。”

阮云川眼里却突然冒出了光:“你想穿婚纱么?”

我们大概是疯了。

那天晚上,我们走在无人的武林街头,巨大阴影高悬于头顶,像是达摩克里斯之剑,提示着我们时不我与。

最贵的一家婚纱店,我们驻足,看着那些往日里身份和资源的象征。

玻璃窗中,圣洁的洁白婚纱一尘不染,我趴在外面,阮云川举起灭火器,将那本就不结实的门给砸开。

多有趣啊,无论是腰缠万贯如他,还是两袖清风如我,最终都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件婚纱。

阮云川摆放好他一早带来的光源,冲了我鞠了一躬,像模像样地说道:“尊贵的钟小姐,很荣幸为您服务,请您随意挑选我们的婚纱,让它因为您变得更加闪耀而美丽。”

我故意为难:“可惜了,这里不是布鲁塞尔。”

“也可以是。”阮云川赶忙找补,他从柜台里翻出马克笔,又走到大白墙前,“钟小姐,您想在布鲁塞尔的什么景点拍摄呢?人类激情之庙如何,里面有拉姆别克斯的著作《人类激情》,雕刻了死亡面前的缤纷人类……”

他一边说着,一边用笔在墙上勾勒着线条,那是一具具男男女女的胴体,交缠、索取、奉献,抽象却生动。

他的确很渊博,他有那么多的知识和能力,仿佛深不可测,无穷无尽,这是他成为幸存者的责任和门票。

“好了。”他收起笔,满意地看着墙上,一面问我,“您挑好婚纱了么,钟小姐?”

我点点头,庸俗地指了指最贵的一件。

那一晚,我们霸占了这样一家婚纱店。

阮云川帮我拉上婚纱的拉链,别上头纱,然后让我站在他的“著作”《阮云川激情》前面,摆出各种姿势,他的相机随之咔嚓咔嚓闪个不停。

期间,我其实一直在想,我是不是很坏,是不是很恶,尹延尸骨未寒,我却在如此疯癫地狂欢,和另一个人。

可转念一想,这是末日的前夕。

是,只要这是末日前夕,一切都合理了,莫名其妙的相互依赖,莫名其妙的佯装爱情。

只要够浪漫,就够合理。

“好了钟小姐。”阮云川唤回我的思绪,“我们该去下一个景点了,下一站是撒尿小男孩。就不用画了,由我本色出演。”

他说着就要脱裤子,差点惊掉了我的下巴。

阮云川见状哈哈大笑:“这就怕了,逗你的呢。”

“别逗我,你脱,有本事你就脱。”说着我来火了,穿着婚纱追过去要扒他裤子,“让以后的人都看见你光屁股的照片化石!”

“别别别,没必要。”阮云川难得的认了怂。

你追我赶之间,我被脚下的婚纱绊住脚,拥着阮云川和他一同扑倒在地。

他手中的遥控器撞击间被摁了一下,后方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捕获着这一幕。

我后来常常在想,那个时候我动心了么?

大概是动了吧,末日之前,人类通常已经徒劳到,只能通过动心来证明存在了。


八月六日,我们并没有过太久这样的日子。

时指此刻,人类其实已经没有太多享乐的方式。

我和他一起看了很多老的电影,听老的歌,他说他以前看不明白,什么生离死别,男欢女爱,现在好像慢慢懂了一点,又好像更不明白。

我们看《花样年华》,我跟着房东孙太太的口音说话,我告诉阮云川我是上海人,他愣了一下,说他竟然从来忘了问。

那关于我的亲人,我的身世,他更是一无所知。

我们跨越了这些,出身、学历、经济收入,直接去共面生存的意义,去共面死亡。

播放到最后,电影里的男主周慕云问女主苏丽珍:“如果我还多一张船票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阮云川蓦的看向我,与此同时,窗外一道惊雷划过夜空,雨点淅淅沥沥地打下来。

——那是一场黑色的雨,压抑到令人窒息。

我们都愣住了。

半天,阮云川起身:“我去检查下门窗。”

电影里苏丽珍的沉默,在此刻被当做了拒绝。

而我,也终于没能开口。

第二天,我接到了一通电话,来自尹延团队的一个实习生,打破了这短暂而表面的平和。

他告诉我:“嫂子,我其实知道一些事情,关于小尹哥的死,关于他为什么会推迟五天上山。”

然后他说,尹延的死,是天灾也是人祸。

——五月八日那天,尹延一行原定攀登的日子,是有人包下了那座山,阻碍了他们的科考行动。

“那一群人,他们在那座山上滑雪,玩乐了整整五天。他们看上去有权有势,招惹不起,小尹哥去交涉也没有回应,不得已只能推迟上山时间。”他还发给了我一张照片。

照片上是几个青年人,什么肤色都有,却无一例外地穿着昂贵的奢侈品牌,就连雪具都印着大大logo。

我没有想到的是,其中有一个熟悉面孔。

——阮云川。

一切就是这么缪然。

阴谋也好,孽缘也罢,这张照片不容置喙地揭示着,——阮云川,本该尹延上山科考的日子,他在同一座山上纵情享乐。

他的任性,他的权势,他的行径,就是间接害死尹延的理由。

“他们说,没多少日子了,要用来感受,用来享受属于地球的快乐。”他怯生生地提出自己的困惑,“嫂子,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们会死,对么?”

我想了很久,给了一个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的答案:“对,九月三号,我们都会死。”


从那一刻,我看阮云川的眼神开始改变。

他很快觉察到,问我在想什么。

我开门见山问他:“五月八日,你在哪儿?”

他沉默了。

沉默诉说着真相。

“是,钟淼,我承认,我在尼泊尔,因为我对于玩乐的追求,害得他——你的未婚夫,没能如期上山。”阮云川苍白地解释着,“害得他遭遇那场风雪,并最终遇难。我很抱歉,可我实属无意。”

我死死地瞪着他,一言不发。

半晌,我转而向门外奔去:“太可怕了,这太可怕了。我在做什么,我竟然亲吻过你,亲吻过要了尹延命的凶手。”

“钟淼,钟淼你走,别乱跑,外面太危险了。你先听我说,你想一想。”阮云川执意拉住我的胳膊,他的力气很大,也是他为了生存刻意训练过的技能,“你先想一想,为什么,科考队一行人,只有他一个罹难了?为什么,他明明有时间和方式留下遗言,却一句话都舍得丢给你?”

我匪夷所思地皱着眉头: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”

“我知道,钟淼,你说你们约好不提毁灭,约好自我麻痹,但你有没有想过,他根本麻痹不了自己呢?”阮云川竭力地剖析着自己的臆测,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的确遇到了风雪,但他本来可以生还,是他自己放弃了。他……他就是想死。”

“不可能,你闭嘴阮云川,绝不可能!”

“为什么不可能?你为什么觉得,一个人早早知道自己的死期,知道自己做一切事情的徒劳,他还有勇气活下去?”阮云川按着我的肩,他激动了,以至于他紧跟着说出,“钟淼,别说是她,你想想你自己。尹延死了,研究所没了,如果没有我,你以为你怎么熬到今天,又要怎么继续熬下去?”

我差点以为我听错了,原来在阮云川眼中,他是我的诺亚方舟,是我末日降临前的火种。

我被气得笑出了声,狠狠推开他:“我不需要,阮云川,是你在打扰我,我不需要,我现在就可以离开,并且好端端地活到九月三号。”

“你哪都不许去。”阮云川紧紧攒着我的手腕,然后一发力,把我整个人打横扛起,扔到他的床上,用绳子将我双手拴在床头。

“钟淼。”他威胁似的捏起我下巴,“就算那天我俩都死了,你也得和我在一起,被风吹成同一把灰,拣都拣不开。”


好在,这样的状态并没能保持太久。

很快,阮云川再一次被要求返回旧金山——而且,是独自返回。

他的母亲在视频那头发号施令:“你该圆满完成你的任务,然后回来,我们很快就要做最后离开的准备工作了。”

“什么任务?”我问他的时候,他却钳口不言。

他不理我,我被捆着,就和旁边笼子里的小白蛇玩。

它冲我吐舌头,我就也冲它吐。

“幼稚。”阮云川评价我,“钟淼,没有我,你幼稚给谁看?”

“没有你,我现在已经是尹延的合法妻子了。”我驳回去。


那晚,阮云川从睡梦中惊醒,他冲入我的房间,将我从床上拧了起来,粗暴到像是想杀了我。

“你想做什么,你想我死是么?”他双眼泛着红质问我。

“对。”我不假思索地点头。

他的确是个很警惕的人,在睡梦中察觉到哪里不对,然后飞快搜索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,定位到床边的空盒子。

——我放出了那条剧毒的白蛇,我想他死。

“凭什么你可以苟活着,凭什么陪我度过最后这段人生的,不是尹延。”我眼底湿湿痒痒的。

“我可以给你船票,我可以让你活下去。”他甚至依旧试图解释。

“我不需要,阮云川,我不需要,我恨你。”

“你真的恨我么?”

“真的恨你,从第一眼见到你,你撞坏我的仪器,到你恐怖的追求,再到你再尹延的葬礼上……”说着说着,我开始忍不住泪水的狂飙。

“对不起,对不起钟淼,我那时候太愚鲁,我那时还不会……”阮云川试图搂我入怀,被我一把推开后,双手无措地僵在空中。

我看着他,几近哀求:“让我离开吧,像那条白蛇一样。”

“我可以让你幸存。”他无奈地重复。

“让我离开。”我也重复。

阮云川垂下脑袋,屏息半晌,他终于点头:“好。但是钟淼,我真的希望你能活下去。”


八月十八日,电视里最后的论调终于变成了:“和所爱之人度过仅有的时光吧。”

我离开阮云川之后,先是去了一趟地质研究所,砸开了尹延的办公桌抽屉。

我疯狂地翻阅着所有他留下的蛛丝马迹,试图去推翻阮云川的谬论。

我不愿意去相信是尹延自己失去了求生的希望,可是我想得越多,我就越能回忆起他逐渐减少的笑容,回忆起他一夜比一夜长的失眠。

我甚至想起他去尼泊尔前,我和他在机场道别,我拥吻他,和他说:“等你回来,我们结婚。”

而他抱了抱我,没有应答。

我找不到尹延真正的死因,慢慢的,我也就不执着于此了。

后来的日子里,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,真的等到世界变成一片火海,我会不会后悔,最后的时光是虚度的孤独。

那么多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被抛出来,却始终没有解答。


八月二十一日,我去到西湖边,带着我的水位勘测仪器。

天气越来越无常,灾难也越来越频繁,尘土掺杂着火山灰洋洋洒洒,空中总是灰蒙蒙一片。城市的电力系统已经中断了,水和食物成为稀缺资源,一切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。

路上人很少,哪怕是从前最为熙熙攘攘的西湖湖畔,除了偶尔一两个孤零零散步的老年人,也只剩一片死寂。

我把有传感器的一头送入浑浊的水中,熟练地做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。

我不知道自己在逞强什么,好像假装我的工作还在继续,我的生命就还在燃烧,我的存在也就还伟大而高尚。

断桥真的断开了,在那场地震中。

许仙和他的白娘子,自此便要像那柳永和七仙女一般,遥遥相望。

这些时日如果有稍稍令人欣慰的事情,就是主任给我拨打了他上船前的最后一通电话:“钟淼,和你说一个好消息,你为人类繁衍存续做出的贡献,已经被记录在案了。在‘合虚’留存的工作人员资料中,你的名字赫然在列。”

“合虚”是那艘即将驶离地球的飞船的名字,取自《山海经》中的合虚山。传说中,日月接自合虚而出。

而在九月三日那天,随着行星距离地球越来越近,它会伴随撞击的巨大力量被推离进入宇宙。

那通电话里,主任很振奋,为了他对人类的贡献,也为了自己不久后的新生。

我却不知道怎么答,于是最后的时刻,我连基本的交际应酬都疲于应对,一言不发,极其不礼貌地挂断了电话。

我不觉得开心,也不觉得失落,但后来我想,这样也好。

也许是多年后的某一天,阮云川百无聊赖之际,他会翻开那本没有意义的名册,看到我名字的那一瞬间,他的心会随之揪动。

又像疼痛,又像幸福。

我那天收工回家,有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来找我,给了我一个信封,说是有人请他送到这里。

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外面很危险,叫他快点回去,又问他那人给了他多少棒棒糖,值得他跑这一趟。

“不是棒棒糖。”小男孩摊开手心,炫耀似的给我看,“是电池,他给了我很多电池。把电池塞进灯里,我们家就有光。”


送走小男孩后,我拆开了那个信封。

两张票。

一张是八月二十三日的机票,那是最后离开杭州的机会,终点是“合虚”的登船之处。

另一张,是“合虚”的船票,是最后的生还。

抖一抖,里面还掉出来一张照片,婚纱店里,我扑倒在阮云川身上,他一边皱着眉,一边咧着嘴,又丑又滑稽。

照片后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:“钟淼,去筑建一个新的家园。”


九月二日,“合虚”做好了随时发动的准备,我也在其中。

我纠结了很久,最终如他所愿,成为“幸存者”的一员。

船上的众人暂时按照年纪与性别被分在不同的船舱,我并没有机会见到阮云川。

随着行星的巨大冲击力,地球最终将一片火海,生灵涂炭,所有的水也会往天际倒流,直至被抽干。

我突然想到杭州广为流传的白蛇的故事,有一句诗叫:“更待西湖彻底干,此间应有再生缘。”

故事浪漫如斯,可说故事的人却没有想过,西湖真的有一天就干了,而随之而来的,是一颗星球的就此陨落。


九月三日凌晨两点,我们都看到了外面的一道强光,于此同时,我们身处的空间开始剧烈震动,并渐渐离开地面。

五点多,工作人员把一些随身行李分给我们,我拿到的却是阮云川一早寄放好的小包裹。

我,为什么会被分到阮云川的行李?

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腾而起。

我迅速打开,里面有一个留声机,小小的,金属质地,我拿出来,摆弄了很久它才开始播放。

“钟老师……”

里面传来阮云川的声音,他一如往常这样称呼我。

“你听到这些话的时候,想必地球正在崩解。我正站在某一处,面前也许是百里高的海啸,也许是劈开山脉的闪电,或者是一颗颗火球,从天而降,没有人躲避,因为避之不及……”

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,最坏的猜想在他的言语间被印证。

我想起八月二十三日从杭州离开的飞机,那日我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确认,却没有找到他。我还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,他资源优渥,他高高在上,想必有自己的规划,想必一早安全……

阮云川继续说着:“很遗憾也很庆幸,钟老师,这些你领略不了,也无需领略。现在,你有的是时间了,我多说一些,想来也不会太耽误你……”

我赶快奔到窗边,看着那颗星球正在逐步变成血色。

“钟老师,你是个聪明人,你大抵也一早猜到,我弄不出来第二张船票。唯一让你活下去的方式,就是让出我幸存的资格。你要问我值不值得,说实话,我不知道。但是至少现在,此时此刻,我翻阅着你穿婚纱的那些照片,我觉得非常划算。”

他顿了顿,像是在笑:“钟老师,谢谢你,谢谢你教会我,生存的意义,从来是付出,而不是索取。我终其一生,本不懂付出,却十分幸运,在尽头处遇到你……”

“你要问我爱你么,大抵也不。爱太沉重了,我们抓不住也抓不起,如果非要找一个解释就是,——我十分自私,为了体会生命的意义,为了体会付出的感觉,我必须要找一个付出的对象,恰好这个时候,这个人只有你……”

“钟老师,我曾杀过人。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,为了活下去,为了得到唯一的船票,我必须淘汰掉他们,证明自己有成为幸存者的资格。所以,这张船票是带血的,只有让渡给你,才能净化它……”

他絮絮叨叨,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多,他还告诉我,他作为幸存者最后的任务,是用剩下的日子去感受,去记住在地球上获得的,来自人性深处的幸福。

但他找不到,他不知幸福为何物。

于是他去寻找刺激,去雪山之巅俯冲而下,他去寻找爱,在美丽的女人之间周旋,他去寻找挥霍,为带不走的物质一掷千金……

“直到,我遇见了你。”

直到阮云川遇见了我,我遇见了阮云川。

他拯救了我的性命,我赋予了他最后的意义。

最后,他说:“我找到了科拉半岛上一个很深的洞,把你的照片存放于此,不是我们的合照,只有穿婚纱的你。倘若有幸,千万年后,真有新的物种找到它,他们一定会惊叹,这颗星球总是如此神奇,它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毁灭,却孕育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生命。曾经有一个女孩,她美丽如斯。”

阮云川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。

我握着留声机的手不住抖震,宛如地震那一日的天地。

我想起那日人群中,阮云川死死护着我,我们一起看见湖对面的雷峰塔坍塌成一堆碎石,我停住逃命的步伐,看着出了神。


“你在想什么?”那天,阮云川问我。

“我想活下去。”我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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